Magenta
01
她的笑容很輕。
我明白這種說法頗啟人疑竇,笑容似乎是不能以輕盈來形容的,但時而淺鑲在她臉上的那抹笑,總令我產生了整個世界都飄逸起來的錯覺。輕柔的粉色泡泡填塞了我的世界,若要說那是初戀的色彩也絕不為過。
那抹笑,勾勒的並不只有她的喜悅。
還有,連帶受了感染的我的悸動。
02
今天,她還是來了。
捧著她為自己量身訂作的小小竹籃,裡頭裝滿她或伊麗莎白做的早餐,伸出小小的手,在我厚重而巍峨的書房門上敲個幾回,再和以細細的呼喊。
她的聲音在門外顯得弱如蚊鳴。
但我絕對聽得見。
那是我的名字,她的聲音。
這時我總會闔上鏤滿蠅頭小字的精裝書,跳下有點高的椅子,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、屏息以待上一陣,在她似乎要放棄離開的當兒開了門,若無其事地在她面前現形。
……說起來,我也不懂自己為何老愛玩這種幼稚把戲。
是為了證明自己有那種份量讓她甘願在門外耗上一陣?
還是……我根本,就只是想多看幾次那樣輕輕的笑容,僅此而已?
啊,瞧,現在的她正是那樣地笑了。
如釋重負地把籃裡香氣逼人的早餐送進房裡,略為解釋過今天的菜色、並說明佐料的搭配及份量如何才是絕佳,之後便會禁聲,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,靜等我下個指令。
偶爾,我會在乾咳幾聲後故作隨性地問她是否要和我共進早餐。當然並不是每次都能如我所願,大多時候都會被她以仍有工作在身、無法耽擱太久為由推卻;但,難得也是有幾次,實現了願望。
我永遠記得她拿著適合自己使用的小刀叉、切牛排時嫻熟俐落的模樣,一塊塊味美的牛肉井然有序地在白色的盤子上一字排開,切面還透著可口的嫩紅。肚子不受控制地發出了空虛的叫聲,剎那,我紅了臉。
會過意來的她又輕輕地笑了。體貼地叉起了一塊大小正合入口的牛排,小小的手臂越過桌面,送到我面前示意我吃下。
這種踰矩又不得體的行為本是該受罵的。
但我並沒那麼做。
而是湊向前,親口吃下那小小的、得來不易的幸福。
03
那天,她找我去寫生。
回書房的途中我忽然在走廊中央被她一把拉住,詫異地一回頭,卻見她張口欲言又退卻的模樣。
然後,並沒有猶豫很久,她怯生生地說出了她的請求。
她的聲音,我的名字。
一瞬間,我的心跳幾乎停擺──但又在一陣猛烈的心悸之中活了過來。
雙頰上的餘熱再再點醒我這絕非夢境。
我答應了她。
04
她的畫布上刷了一層淡藍。
這是天空。
回頭看我,她比比遠方,解釋般地這麼說了。我只能點點頭,生手的我除了欣賞以外什麼也做不來。
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,我親眼看著遠方景色被她細心地溶進顏料之中,再用她的手和筆尖,輕輕地讓它們畫成朦朧的色塊,重新活在這塊畫布上、歷久不衰的美麗。
為最後一筆收尾,她再次轉身。
漂亮嗎?
她問。
我僵硬點頭。
那,喜歡嗎?
她問。
這次我很直接地紅了臉,用力點頭。
那麼,神/聖/羅/馬……願意收下嗎?
她輕輕地說。
彷彿整顆腦袋都燒起來一般,我點了最後一次頭。
那一天,抱著畫回家的我,全身都染滿了未乾顏料的味道。
是帶點甜蜜的氣味。
05
我第一次為生平第一個喜歡的她畫像時,筆尖抖得可厲害。
那時的她懷裡捧著一把紅玫瑰,孩子氣而忸怩地坐在我書房中最高級的皮料大椅上,貴氣的紅色和女僕裝的她格格不入。
但我並沒有要求她換上當時貴族千金的洋裝,甚至連讓她換件新衣也無,只在她簡單梳洗過後,便讓她抱著一束我庭院栽的紅玫瑰,坐上我的椅子,進入我的畫。
我知道事後十之八九會挨羅德里希的罵,但為了她、一副有她的畫,我想值得。
笨拙的我整整畫了兩個小時才完工。
那段時間裡,除了零落的我們的交談聲之外,整個空間中最飽滿最充實的,是那縷高貴但不矯情的花香。
我想,初戀的色彩,或許該是像玫瑰那樣的洋紅。
06
突如其來地,我該走了。
大門口人來人往地一片騷動,我深陷其中,手足無措。久未經戰的我幾乎忘了該怎麼冷靜地扣下扳機。這雙手,如今似乎只適合用來畫溫柔的畫了。
不遠處的她向我走近。
小小的每一個步伐都是踏得那樣堅決而不容動搖。
最後一步落下,她站在我的面前,伸出手,將一枝花塞進我盜汗的手中。
洋紅的玫瑰花。
神/聖/羅/馬,要回來哦。
又來了。
她輕輕地笑著。
一縷難解的溫柔纏上心頭。
滾燙地,燒了起來的淚水迸落。
又來了。
她的聲音。
我的名字。
07
從今以後,我再也沒有從她手中拿過第二枝玫瑰。
而第一枝的燦爛,也凋零在沙場汙濁的煙幕之中。
大雨的泥濘裡,氣若游絲的我作了個夢。
夢,很長。
是一個,沒辦法在這種世界成形的故事。
而那個曾經被她呼喚的名字、曾經為她而學畫的一雙手,已然沉眠在最深最深的歷史之中。
闔上史書後,除了那串名字,我什麼也不是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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